作者:周翔(原淮安市侨联主席)
一直以为,二十四节气中,清明唯美而别致。“燕子来时新社,梨花落后清明。池上碧苔三四点,叶底黄鹂一两声,日长飞絮轻。”这清明,俨然一个高光时刻——气候转暖,大地新绿,新燕剪翅,早莺争春,梨花带雨,柳絮轻飏。春和景明,农人赶着种瓜种豆,少男少女忙着踏青郊游……又有怅然者:“春风重拂地,季节倍思亲。”“风雨梨花寒食过,几家坟上子孙来?”毕竟乍暖还寒,淫雨霏霏,最难将息……清明,不仅带来气候、物候的变化,还提醒人们莫忘了祭扫,年轻人莫误了春光。
时代变迁,我生于城而长于乡土,熟谙清明前后农家晨兴晚归的情景。他们扶老携幼,躬身田亩;他们挥洒汗水,播下种子,也播下希望。当我在乡间小径背诵诗文时,曾无数回望向或晴或雨的田畴,那如弓的脊背,引起遐思翻飞:清明清明,人道春和景明,我怜农家苦辛;春耕春耘,农家一年之计,汗珠比露珠晶莹。这是我,一个乡村少年对清明的深刻记忆。
经历了青年和中年,近耳顺,我依然认为,江山易老,人生如梦,唯有清明永远年轻,永远唯美。当年的晋文公,为了纪念落难时“割肉奉君”的随臣介子推,定寒食节,赐“清明柳”,赋予清明雨如思、风含戚、行行重行行的意蕴。这是我们民族分外珍视的感恩之心、人情之美,是以,祭扫之风代代相传。东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(今清明时节),江南名士的一次曲水流觞,一场风雅酒会,竟诞生了千古美文和天下第一行书《兰亭集序》。四百年后,大唐才子崔护,清明重游都城南庄,留下题诗: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。诗人原本抱怨造化弄人,不想竟成就自己与绛娘的美好姻缘。这也是华夏史册上闪烁的诗情才情,蕴藉的美学奇葩,因之中国文化绵延五千载而保持鲜活。
我要说的当然不止这些。1976年的清明,我15岁,正读初中,因父母“落实政策”,举家从农村搬进公社医院。午时,魁梧的校长旋风般闯到与我家两门之隔、人称“指导员”的医院书记家,少顷飘出浓烈酒味,而后传来朗声:“黄浦江上有座桥,江桥腐朽已动摇。江桥摇,眼看要垮掉;请指示,是拆还是烧?”我竖起耳朵再听,声音渐次高亢:“……欲悲闻鬼叫,我哭豺狼笑。撒泪祭雄杰,扬眉剑出鞘!”一个初中生听到此处,联想起周总理逝世时老师自发为学生戴黑纱,想到县城少年不顾危险私印《烽火小报》,想到南来北往汽车上贴的标语——“警惕张鲁晓夫篡党夺权!”我已猜出藏头诗里的含义,明白“雄杰”所指了。我那年轻的心竟是兴奋,冲动,期待。相信当年,有许许多多鹤发、青丝以及如我的毛头,怀着同样的冲动与期待,笑到了金秋十月……那位魁梧的校长和人称“指导员”的书记,同为三八干部,同姓何,他们的儿子又同是我初中的同窗。不同的是,那魁梧的校长上过新四军抗大,人称“何大痴”,翌年即调到县教师进修学校任校长;医院书记外号“何小痴”,“指导员”是乡人以他战争年代的军职对他的尊称。那年月,被人戏称“大痴”、“小痴”,大约是佩服他们说话常“犯傻”,开会总“跑题”,“小事”不过问,“大事”不糊涂。后人评价:大痴小痴,一个不痴;初心如镜,大智若愚!
四十年后的2016年清明,一群淮安人伫立在美国加州叫“天堂之门”的墓地,向一位淮安的女儿致敬。安息在群山环抱绿茵中的,正是华裔作家、人类正义斗士张纯如女士,她的生命之著《南京大屠杀》,以西方人的视角和文字,首次向西方世界揭露清华日军在南京的暴行;她以同样的勇毅“秒杀”日本公使于美利坚合众国的电视辩论现场。淮安人为自己的女儿骄傲,也为自己的英雄扼腕,560万人一个意志,在英雄的故里建纪念馆,迎自己的英雄回家。于是这群人带着乡人心愿,来北美征集张纯如的文物资料。
加州的清明更像淮安的数九。来访者敬谒了墓碑,就穿梭于寒风凄雨,去拜访张纯如父母,与张纯如的朋友交谈,追寻英雄足迹、收集英雄资料。在异国他乡,有许多意想不到,但想到身后560万乡亲的嘱托,大家竭尽全力,能拍则拍,能记速记,访谈一个不漏,实物件件带回,文字扫描,音像传输,微信记录……使尽招数。2017年清明,实物历历、史料详实的张纯如纪念馆隆重开馆,淮安女儿、正义斗士回到了她祖先生息的土地。那一刻,海内外媒体、世界的目光投向了淮安。那一刻,作为参与者的我,不禁感念:一个国家,一个民族,应该铭记自己的苦难,就像铭记自己的辉煌;应该膜拜自己的英雄,就像祭奠自己的先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