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是我父亲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海外的南侨机工纪念墙上,历史没有忘记他们。”南侨机工后人张云鹏轻抚着父亲的名字,哽咽说道。
8月14日下午,在吉隆坡广东义山内,马来西亚南侨机工纪念公园、南侨机工纪念馆同时落成开幕,中国驻马来西亚大使欧阳玉靖出席并讲话。淅淅沥沥的雨中,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相聚于此,当默哀、鞠躬、献花时,他们都默契地收起了黑伞,冒雨纪念同一个英雄群体——南侨机工。
8月14日,马来西亚南侨机工纪念公园内,人们撑着伞冒雨缅怀南侨机工。
1939年,中国沿海被日军封锁,滇缅公路成为国际援华的生命线。在爱国侨领陈嘉庚的号召下,来自马来亚(包括现今的马来西亚和新加坡)、泰国、印尼等地的3200余名华侨青年组成“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”,回国抗战。据记载,1939年至1942年,滇缅公路运输机枪、炮弹、汽车、汽油、药品等重要战略物资共计50多万吨。
“南侨机工回国保障了这条抗战生命线的畅通,带来了高原公路运输的新技术,有力支持了中国抗战。”云南省档案馆研究馆员吴强指出,当时抗战形势危急,补给若断,抗战难继。在被称为“死亡公路”的滇缅公路上,南侨机工为抗战筑起一条“不沉的补给线”。
滇缅公路蜿蜒盘旋在高山峡谷之间,横跨湍急的怒江,与新修建的大瑞铁路怒江特大桥相互遥望。眼前坑坑洼洼的黄土路是当年滇缅公路的真实写照。
据不完全统计,3200余名南侨机工中,超1000人在滇缅公路沿线英勇牺牲。幸存者部分战后复员回到南洋,部分留下参与新中国建设,他们的后代分布在世界各地。
数十年来,众多后人致力于寻找、修复、还原和传承先辈的抗战印记,各尽其能地筑起一座新的“惠通桥”,连接起过去、现在与未来。
父辈的奔赴
“先有国才有家,从未后悔害怕”
“再会吧南洋,你海波绿,海云长,你是我们第二的故乡。”1939年,3200多名青年响应爱国侨领陈嘉庚的号召,组成“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”,高唱聂耳与田汉创作的《告别南洋》,奔赴云南。
6月24日,南侨机工后人张云鹏在云南畹町唱起《告别南洋》。
“当时父亲住在槟城打石街,每次看到南侨机工从家门口走过,都跃跃欲试,很想加入他们。”南侨机工后人、南侨机工历史研究会名誉会长汤晓梅介绍,她的父亲汤耀荣3岁时来到马来西亚,父母病逝后,他与祖母相依为命。
再次看到招聘机工的公告后,汤耀荣还是决定回国服务。深夜里,他委托徒弟照顾好祖母,便在门前悄悄跪拜后不辞而别。
同在槟城的李月美剪了短发、换上男装、改名“李月眉”,才得以通过报名。瞒着父母,“女扮男装”的李月美和弟弟偷偷随机工服务团前往云南。
李月美儿子杨善中说,母亲祖籍广东台山,出生在马来西亚一个华侨商人家中,年少时便会开车。杨善中后来查阅资料才知道,当年母亲走过的滇缅公路凶险无比,路上随处可见敌军轰炸留下的大坑。母亲就曾在一个急转弯处不慎翻车,身负重伤,幸被跟在后面的机工(后来成为她丈夫)所救。医治时,李月美的女子身份暴露,随即“当代花木兰”“巾帼英雄”的故事传扬开来。
6月25日,一辆汽车通过滇缅公路上的险要路段“老虎嘴”。
“滇缅公路二十四道拐上有母亲的血,但她从未后悔过。”杨善中说,“父母常说,要先有国,才有家。”他和哥哥名字中包含了“中国”二字。
除了父母,杨善中的舅舅也是南侨机工。这些华侨青年原本在南洋有着优渥的生活,但祖国蒙难,他们毫不犹豫放弃一切回国抗战,从未害怕和后悔。
“这条‘船’驶向中国,机工当年正是坐船回国的。”在马来西亚砂拉越州首府古晋,满头白发的林韶华拄着拐杖、指着船型纪念碑说。她是马来西亚砂拉越华人学术研究会会长,也是海外最早研究这段历史的学者之一。
通过林韶华,范庆和才知道伯父范荣辉当年回国抗战的故事:抗战胜利后,南侨机工范荣辉复员回到古晋,又于1954年再次回到云南,投入祖国建设中。因为种种原因,范荣辉后来与古晋的亲人失去了联系。直到2013年,在汤晓梅、林韶华的“搭桥”下,范庆和才与伯父的家人相见。
舍家为国,也是汤晓梅父亲的故事。抗战胜利后,祖籍广东南海的汤耀荣留在云南成家立业。在生命的尽头,他嘴里一直喊着“阿嫲,阿嫲,我回来了”。
汤晓梅说,未见祖母最后一面,或是父亲一生的遗憾。“他虽未尽孝于祖母,但已尽忠于国家。”
后人的追寻
“父亲的照片,一找就是20多年”
“在马来西亚,可能90%以上的人不知何为‘南侨机工’。”吉隆坡广东义山主席杨博耀介绍,日军占领马来亚后,对华人进行了大规模屠杀。后来复员回到马来西亚的南侨机工因为种种原因,很少向子女等提及这段经历。
汤晓梅曾20多次往返马来西亚、新加坡等地搜集史料。“虽然南侨机工都走向了历史深处,但只要我们记得,他们就永远活着。”她说。数十年来,正是因为有了海内外众多力量的接续努力,南侨机工后人才慢慢接近父辈,逐渐理解了他们当年的选择。
南侨机工陈团圆的儿子叶晓东,正是锲而不舍追寻这段历史的人。
叶晓东是云南畹町南洋华侨机工纪念碑的守碑人。82岁的他,20多年来几乎每天都到纪念公园,围着纪念碑转、擦拭碑文。
“没见过父亲,守碑就像是父亲陪在我身边。”叶晓东介绍,他的父亲祖籍广东潮州,回国抗战前居住在马来西亚麻坡。
1942年5月,通向昆明的必经之路——惠通桥被炸毁后,陈团圆与战友回到了芒市,与一名傣族姑娘结婚。两年后,他落入日军魔爪被害,妻子抱着3个月大的叶晓东目睹惨状。后来,母亲带着叶晓东求生改嫁,他随继父改姓叶。
6月24日,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抗日纪念馆内,陈团圆的展板上配着一张空白的照片。
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抗日纪念馆内,陈团圆的展板配着一个空白的相框,旁白放的是叶晓东年轻时的照片。站在展板前,叶晓东泛着泪光:“老机工都说我像父亲,但我仍想找到一张照片,确定他是什么样的。”
这一找就是20多年。直到2015年,南侨机工张金炳的后人向南侨机工纪念馆捐赠了一张80多年前麻华第三批机工回国服务队职员留影。叶晓东看到了希望——合影的其中一人很可能是父亲。
“合照中好几人已知道名字,只有中间和后排右一身份不明。”马来西亚南侨机工史料搜研工作室负责人卢观英回忆,得知叶晓东在寻父照,她与丈夫刘道南多次来到麻坡寻找线索,并在云南拍下叶晓东多角度的照片。
麻华第三批机工回国服务队职员留影,后排右一为陈团圆。受访者供图
2019年,人脸识别技术分析确认,合影中后排右一正是陈团圆。这场跨越70多年的“团圆”,得益于中马两国爱心人士的接力。
“晓东哥一开始拿着没有照片的相框在祭奠,很不幸,但他最终找到了父亲的照片,又是幸运的。”回忆这段寻找父辈的经历,张云鹏忍不住哭了起来,并给了叶晓东一个拥抱。那张合影中,二人的父亲正好一前一后站在一起。
持续的接力
“是一座碑,更是活生生的历史”
马来西亚青年侯韦美总会想起爷爷——爱国侨领侯西反,他曾负责南侨机工组织保障,被称为“机工保姆”。翻看爷爷消瘦的老照片,侯韦美心疼又庆幸:“我还能看到爷爷照片,好多机工后代却找不到他们先辈的故事。”
部分南侨机工走得太匆忙,没有留下照片甚至名字。在形容那种遗憾时,后来加入搜寻南侨机工史料之路的张云鹏陷入了沉思:“不是缺一张照片,而是深深的愧疚,感觉对不起英雄。”
如今,南侨机工纪念公园落成,让更多马来西亚青年有机会了解到这段历史。
8月14日,马来西亚南侨机工纪念馆内的展览。
南侨机工纪念馆也设在园内,最近展出了许多南侨机工文物的仿制品和图片,包括机工证件、证书、制服和生活用品等。杨博耀表示,未来将不断完善纪念馆内的设施和展品,让更多年轻人意识到“南侨机工”不仅是一个名词、一座碑,更是活生生的历史。
退休后,汤晓梅先后奔赴马来西亚、新加坡和美国等地搜集南侨机工文物,并捐赠给国内各大博物馆。在昆明的新闻里社区,她与团队将一栋两层的建筑打造成南侨机工历史文化纪念馆,以住在附近的南侨机工罗开瑚的故事为主线,让更多人了解“身边的英雄”。
汤晓梅说,在搜集南侨机工文物的过程中,她得到了很多华侨华人的帮助,林韶华是其中之一。
30多年前,林韶华与丈夫房汉佳采访机工时,许多后人并不知父辈的英勇经历。1998年,两人合著《英雄的故事:砂拉越华侨抗日机工》,记录5名健在机工的故事。
“我们不为出名,只想为后代记录历史。”林韶华计划整理更多资料出书,包括中、英、马来文版。
“南侨机工就像一座桥梁,把我们和海外华侨华人联系在一起。”汤晓梅认为,南侨机工回国抗战史不仅是中国的华侨史,也是马来西亚和东南亚人民反抗侵略、维护世界和平的历史。他们的贡献超越了党派、国界和宗教。
多年来,刘道南、卢观英夫妇多次往返马来西亚和中国,采访了数十名机工,整理出版两本书。刘道南因此获得了马来西亚华人社团颁发的“亚洲和平奖”。
“刘道南老师来了,我才知道父亲当机工的故事,奇怪他为何知道的比我多?”南侨机工杨妈富儿子杨国泰回忆说,十几年前,刘道南来到家中搜寻资料,他才得知父亲的英勇事迹。他至今记得父亲的故事在刘道南书中的第315页。
南侨机工后人杨国泰在翻阅写有父亲故事的书籍。
杨国泰印象中,父亲吃苦耐劳、待人豪气。良好家风影响了杨国泰,他在上世纪80年代迁居吉隆坡,在商界打拼有所成就。女儿杨巧双传承先辈的精神,现为马来西亚青年与体育部部长。
卢观英正忙着撰写《亲情呼唤》,作为“南侨机工三部曲”的收官之作,计划今年出版。她期待更多人了解南侨机工,“和平之路要用历史来铺就,如果人们知道发生战争的后果,会更加珍惜和平”。
8月15日,南侨机工后人将相聚在马来亚二战人民蒙难纪念总碑暨和平公园,周围环绕着88只“和平鸽”雕塑。他们将在这里鞠躬、献花,缅怀因战争逝去的生命,追忆父辈的光辉岁月。